29 9 月 董小英:AI時代知識管理新價值
導讀:近日,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主辦的北大博雅講壇第675期”知識創造與高質量發展暨《從知識管理到知識優勢:數智時代企業雙元創新》新書發布會”在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成功舉辦。新書作者董小英教授在發布會上以”AI時代知識管理新價值”為題發表演講,重點解析了當下企業所面臨的5個知識管理方面的問題。
董小英,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榮休教授,我國知識管理與數字化轉型領域資深學者,工業和信息化部信息通信專家委員會委員,知識管理國家標準技術委員會委員。潛心致力於面向本土企業的研究。近年主要著作有《從知識管理到知識優勢:數智時代企業雙元創新》《變數:中國數字企業模型及實踐》《華為啟示錄:從追趕到領先》(中英俄文版)和《中關村模式:科技+資本雙引擎驅動》(中英文版)等。
以下為演講實錄:
知識管理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全球興起的理論探索與管理實踐。在實踐中,第一代是美國企業引領發展,它們當時主要通過管理信息系統、知識工程來整合大企業內部的知識。那個時候美國企業強調知識管理,尤其是對顯性化知識的過程管理,特別重視信息技術的賦能作用。
第二代由日本企業主導,在學術上,日本著名教授野中郁次郎深入探索研究發現,光用信息系統不能解決知識管理的所有問題,因為真正的知識創造是靠人的隱性知識。野中郁次郎教授寫了三本對全球知識管理產生很大影響著作,他通過大量案例研究發現,企業高層、中層和基層員工所具有的創造力,才是知識管理的核心。因此,日本學者更重視”知識創造”,而不僅僅是”知識管理”。他們認為,人是創造知識的主體,組織的領導人、文化發揮關鍵作用。因此,第二代知識管理是以人本主義為核心的。
今天,到了人工智慧快速發展、人機交互的時代,知識創造的過程會發生很多變化,對於人工智慧在知識創造和知識管理中的作用,人們的觀點尚不一致。根據這些年對企業的調查,我發現企業在知識管理領域主要存在下面五個方面的問題:戰略層面的弱信號失效,技術萌芽被誤讀,一些關鍵性的認知偏差導致戰略失誤,多年以後經過實踐發現已錯失良機。知識流失,很多企業面臨高管和專業人才離職,大量知識流失。知識浪費,很多事情企業已經做了很長時間,但由於缺乏知識共享,人們在不斷重複舊事和重複犯錯。在組織層面,搜尋知識的成本非常高,企業不能在最短時間找到最合適的人。企業價值被低估。現在企業的數字化投入很多,但仍然存在大量信息孤島,數據的價值還還沒有上升到知識層面,企業無法積累和構建獨特性、差異性和複雜性知識,打造難以被超越的競爭優勢。
根據企業面臨的這些問題,我在書里關注五個方面:
第一,縮小知識差距。
今天的整個國際競爭環境,對於很多領域來說,都是”烏卡”環境。我們進入的有可能是一些”無人區”,是快速變化的領域和產業。在有些領域內,各種事件、要素等不斷發生和更新,技術創新在不斷地快速迭代,我們難以用已有的經驗知識去預測和預判未來。因此在更激烈的競爭環境中,真正帶來知識差距的領域,不是我們已知的,而是我們並不知道我們不知,以及競爭對手知道,但我們不知的領域。在這種區域,我們在發展中是處於相對被動的,所以知識管理先要解決關鍵難點是後面這三個點(如圖1所示)。 
以2024年Gartner技術曲線為例,在技術創新當中,最難獲得的知識是什麼?首先是從早期萌芽階段預判哪個技術是有發展前景的,無論從投資還是技術研發的角度看,能否判定它未來是不是進入新的增長期,是成為主流技術,還是會讓人踩空。再就是在中期跌入低谷的技術是否未來具有商業價值,我將其稱為”認知沼澤”(如圖2所示)。這兩個區間是不確定性很高的領域,也是知識差距大的領域。例如現在AI炒得很火,未來到底帶來哪些影響,我們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觀點,這就是處在認知沼澤區域。技術應用的前景有時候需要時間慢慢顯現出來,因此企業面臨的問題是,怎麼快速獲得知識、加速知識積累、避免踩入陷阱。

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比較關注突破式創新。因為中國以前都是追趕,都是向別人學習,但是現在有些產業已經相對領先了,當你進入相對領先領域,就意味著要面對更多的未知、混沌、獨特、無序和不確定。這就對人才提出更高的要求。例如我們去大疆訪談,大疆的技術是全球領先的,它全力以赴調用最愛好航空事業的人,這些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產品優化上。大疆人不社交,領導人來訪問了也不接待,但這些頂尖工程師聚集在一起時,每個人都會輸出真知灼見。公司不在意你是否挑戰了領導,而是你的認知是否發揮到極致、潛能是否得到充分激發。所以大疆能做出世界一流的產品。我認為這是第三代創業者的特質,志向很高遠,對技術創新的追求很純粹,我想這是代表未來的,這種企業在技術創新方面肯定是有所作為的。
在突破式創新領域能夠有所作為,必須要打造從數據到智慧的知識增值體系,其中,人發揮關鍵性作用。在國際學術界,知識價值鏈主要由四部分組成:數據、信息、知識、智慧,即DIKW。根據我對知識管理多年的研究,我認為它由七部分組成:數據、信息、情報、知識、閱歷、實踐智慧和智慧,即DIIKDPW。隨著AI的快速發展與應用,它在知識價值鏈上的位置上尚未確定,目前我將其置於知識與閱歷之間。
在知識的更高階段、擁有閱歷的人,通常在一個行業中有高度專深的技術積累。這種人你只要給他一點點信號、告訴他一點點信息,他就能對未來進行洞察和解讀,他一定在這個行業(無人區)里深耕良久。實踐智慧則體現為企業家駕馭不確定性的能力,這樣的人能在一波又一波市場技術變化當中,憑藉自身的直覺和洞察來決策以什麼樣的資金、在什麼時間窗口投入,怎麼去做研發,等等。人生智慧屬於更高的境界,它對於我們做企業、做人生選擇,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給予指引,會統領我們對其他資源的使用。在整個知識增值過程中,人們對於AI到底替代哪個階段持有不同看法。一些人認為有AI就可以不讀書了,這是很大的誤導。目前AI對有知識儲備的人,特別是有甄別能力的專家更有幫助,因為他可以快速甄別哪個東西是真實可信的。
那麼人的價值在什麼地方?從知識管理視角來看,有些知識是AI無法替代的,比如know-how(醫生做手術、裁縫做衣服、鋼琴家演奏等需要手腦配合的)。還有就是人際網路(know-who),也可以說是社會資本。AI能夠在互聯網上搜索,但真正的知識,最有價值的、隱性的知識洞察,全都在人的大腦里。另外,在什麼時間窗口(know-when)、以什麼樣的資源(know-which)做選擇等問題,AI不會給你答案,你依賴它可能會犯錯。在AI時代,我們人類必須發展超級隱性知識,才能更好地駕馭AI,而不是被它替代掉。
第二,知識創造的速度。
通過本書中的”鑽石”模型來看(如圖3所示),能夠帶來競爭優勢的知識有三個特點:一是稀缺性。這類知識不是公共知識或通用知識,而是經過大量實踐、探索、協同組合到一起的專有(用)知識。二是複雜性。混合嵌套的知識,如與硬體、軟體、流程、人、組織、文化及其他要素融合在一起的體系性知識,這樣的知識或許可以被模仿或拆走一部分,但無法被整體獲取。三是持久性。易被複制的企業是沒有知識優勢的。對於一個企業來說,如果你的知識不怕被別人拿走,你的總知識庫就一定要足夠大,且動態迭代和更新,同時裡面嵌入的東西足夠稀缺、複雜,而且能不斷產生新的知識,那麼你這個企業的創造力才是旺盛的。
從以前的工具書,到後來的資料庫,再到今天的AI,這些工具的改變讓我們在獲取知識的速度、廣度、深度、精度和密度上都更進一步。但是AI有可能會帶來一些湧現和意外,這些東西超出了我們的經驗、能力和認知,需要在發展進程中不斷觀察和研究。
數字技術可以賦能並加速知識創造,擴大知識的廣度和深度,讓我們以更低的成本、更快速地獲得知識。數字技術可以把隱性知識(如老工人的經驗、醫生的經驗,甚至老師的經驗)用數字化的模式記錄,記錄以後將其模塊化,變成智能體以利於人們隨時調用。一般我們的經驗很難被數字化,但是有些能被數字化的,比如設備、產品的拆解,當每一個零部件被精細地數字化後,就可以快速地組合以實現更多功能。在這個過程中,AI能發揮重要價值。參照國際的創新流程,我覺得每一個數字技術都可以賦能整個體系,我在這本書里專門就這個寫了一章。
第三,降低知識創造的風險。
現在企業的創新成本越來越高,所以如何降低風險、避免浪費是值得關注的。以華為的”鮮花插在牛糞上” (以前叫”有控制的創新”)為例,就是把已有的、確定的知識管理好。華為有一個知識貨棧,要求所有的工程師在創新的時候必須要引用,充分利用已有的知識(80%-90%以上)進行創新。它把新領域的不確定的知識比喻為鮮花,探索採摘後插在牛糞(已有知識)上,就變成一個確定性知識,然後可以再進行新的探索式創新,這是將突破式創新與漸進式創新進行有效組合,關鍵是比例。比如,思科對不確定性的探索式創新投入通常佔20%,其餘80%放在對確定性知識的更新,因為對不確定性的探索不僅投入大,且回報也具有不確定性。真正好的創新是雙元組合,相互支持。但是在現實當中,企業做到雙元混合非常難,因為有前瞻性思維的人是極少數的,大多數人願意待在安全的漸進式創新的盒子里,這裡風險相對較小,持續以前能夠帶來收益的改善即可。大多數企業都喜歡做漸進式創新,而很多願意做漸進式創新的人,對突破式創新或者研究新知通常抱有質疑或持否定態度,所以我們現在需要鼓勵年輕人進行突破式創新。
一個企業最重要的能力是什麼?就是”鐵打的營盤,流水的兵”。它有組織的知識體系,誰走都沒有關係,每個人來都為它做貢獻,同時,它也賦能所有人,這個組織就有恆久的、長期的競爭力。數字化轉型可以加速知識流動和分享,更有效地對企業賦能,讓企業的知識集成更強有力、速度更快,從而價值進一步提升。所以我認為,當代管理者應該把知識作為資本,重點加以管理,甚至重於財務。
在突破式創新涉及的諸多問題中,我在書中重點談的是弱信號。弱信號被誤讀、被阻攔,或者沒有被及時通報,就會形成觀察過濾、認知過濾、信息過濾和權力過濾。真正有價值的、關鍵性的問題沒有被重視,可能會導致大的危機。一個新的技術也有可能被過濾掉,如一線員工感知到某個技術會有價值,但領導不認可,這個員工就有可能出去創業了,結果不僅帶走一批人造成人員流失,還有可能對競爭格局產生影響。這種情況大企業應該允許內部創業。另外,在突破式創新的時候,企業應該高度重視和愛護少數認知超常(擁有超常智力)、有創意、有洞察力的人。這些人一般都特立獨行,很孤傲,同時堅信自己看到的東西是有前景的。
第四,發揮人機協作的價值。
傳統研究將人的智能劃分為七類(如身體、空間、創造力等)。在過去的教育體系和社會環境中,人的多元潛在智能並未得到充分發揮,很多孩子的天賦在人生早期受家庭影響或學業壓力就被壓制了。人只有充分、全方位地理解、認可和支持自身所具有的潛在智能,才能更好地在機器智能時代找到增長點和平衡。目前,我們對人的潛能的認知還有很大空間。通過人際交流所獲得的知識,跟通過搜索引擎或人工智慧搜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。
我認為,未來企業創新有四個空間(如圖4所示):一是基於人際交流的創新空間,二是人機交互的創新空間,三是基於AI技術的創新空間,四是前三者融合的空間。有了這四個空間,企業就可以打造稀缺性、複雜性、動態性和持久性的知識優勢。

第五,打造整體的知識優勢。
在宏觀環境方面,我在書里特別將中國分別和美國、印度做了比較,尤其發現印度在幾個方面比中國強,比如軟體購買和文化創意(知識)產業(如寶萊塢)。由此我們看到自身可以進一步發展的地方。
通過AI賦能知識創造的”啞鈴”模型(如圖5所示),可以看到AI將來能幫助我們拓展什麼。

一是全景知識。比如,中國平安通過AI匯總的全球近6000萬篇文獻和各種醫療指南發現,影響糖尿病的有三百多種因素,而非我們之前認知的三十多種,以前有些因素是隱藏的,我們不知道,而AI幫助我們獲得了全景知識。二是跨界知識,通過AI搜索可以很快獲取新知識。三是更理性的知識。你獲得的不是主觀感覺,而是客觀的知識,同時在獲取過程中,也能得到一些洞察。當然AI也可以幫助我們做漸進式創新,比如在知識精益化、知識自動化、賦能產品創新和流程優化方面,AI可以做很多東西。